“人生”这个词就像“意义”一样问题多多,原因不难得知。我们之所以无法讨论人生的意义,真的是因为不存在“人生"这种东西吗?正如维特根斯坦会说的,我们不正是被自己的语法所迷惑,像创造“番茄"这个词一样,创造了单数形式的“人生”这个词吗?也许,我们之所以会有“人生"这个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语言本质上具有把抽象概念具体化的作用。
— chepter 4, page 77
这里引入了语义学探讨的问题,即:言辞与他们所代表的事物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 或者说,言辞是否忠实的展现出了现实世界?
为了描述语言中普遍存在的抽象化过程,Samuel & Alan Hayakawa 在 Language in Thought and action 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农场主将农场内的某一头母牛命名为:“阿花”。尽管“阿花”一词所描述的那个生命体,一直在进行呼吸、进食、排泄等一系列动态过程中,它的血液在不停歇的流动,它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不断地运动。但对于这样一个处于变化中的有机体,我们仍然使用一个静态的词汇“阿花”来描述它,这实际上就构成了第一层次的抽象。如果我们继续选择性的忽略某些特征,则可以进一步的提高抽象等级:“母牛”、“家畜”。考虑到“阿花”作为“家畜”是隶属于农场主的财产,则可以依次用具有更高层次抽象度的词汇进行描述:“农庄财产”、“资产”、“财富”。这样一步一步,从“阿花”、“母牛”、“家畜”、“农庄财产”、“资产”、“财富”逐层递进,就组成了一个抽象的阶梯。
当然,除了幸福,人生的意义还有其他选项:权力、爱、荣誉、真理、快乐、自由、理性、自主、国家、民族、上帝、自我牺牲、沉思、皈依自然、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自我克制、死亡、欲望、世俗成就、周围人的尊敬、获得尽量多的强烈体验、好好地笑一场,等等。理论上也许并非总是如此,但实际上对大多数人来说,人生是因为身边最亲密的人,例如伴侣和孩子,才变得有意义的。
以上选项中有许多会被人认为过于琐碎,或过于工具性,无法构成人生的意义。权力和财富明显属于工具性的范畴;而任何工具性的事物都不具有人生的意义看起来所要求的那种根本特质,因为这些事物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比它更为根本的东西。这并不必然地把工具性和次要性等同起来:自由,至少按照某些人的定义,就是工具性的,但大多数人都同意自由非常珍贵。
— chepter 4, pages 86-87
身边一些常见的论调是:“我未来的目标是要挣多少多少钱”、“我要回家当某地区的某某官员”。但显然升官发财的目的并不纯粹的为了财富的累积和权力的获取,而是为了去享受财富和权力可以换来其它物质上或精神上的东西。
那么,说权力能构成人生的意义,看来就很可疑了。自然,它是一种珍贵的资源,没有权力的人都领教过。就像财富一样,只有那些拥有很多这一资源的人才有能力鄙视它。任何事物都得看谁在实施它、为了什么目的、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但与财富一样,权力也不是目的——除非你采用尼采意义上的“权力”,则权力更接近“实现自我”而不是控制别人。
至于财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文明当中,这种文明否认财富是自身的目的,并且在实际上也正是以这一态度对待财富的。对资本主义最有力的控诉之一是,它驱使我们把大部分创造性能量投人到纯粹功利性的事物中。人生的手段成了目的。人生成了为生活奠定物质基础的活动。令人震惊的是,人生的物质组织活动在 21 世纪和在石器时代竟然同样重要。本该用于在某种程度上将人类从劳动的迫切需求当中解放出来的资本,现在却被用来积累更多的资本。
— chepter 4, pages 87-88
这里引用了尼采的“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German: der Wille zur Macht),尼采哲学中的权力(Macht)并非通常意义上“统治他人”的政治权力,而是更接近于一种“力量”。
前面已经提到,财富是人为了获得比它更为根本的东西时所用的工具。然而,“资本主义把剩余价值作为生产的最终目的”(Karl Marx),亚当·斯密也存在类似的观点,即:
他管理产业的方式在于使其生产的价值能够最大化,他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这些常见的情况下,经过一双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他也同时促进了他原先无意达成的目标。
— Adam Smith, The Wealth of Nations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作者称:“人生成了为生活奠定物质基础的活动”。
那么,如果人生的意义不是财富与权力,还可能是什么呢?Freud 认为,人生的意义是死亡:
但这种说法可以表示多种含义。对弗洛伊德本人来说,这表示我们最终都屈服于 “Thanatos”,即死亡驱力。但也可以表示,人生若不包含人们没有准备好为之赴死的东西,这种人生就不可能富有成就。 或者可以表示,怀着人必有一死的意识生活,就是在怀着现实主义、反讽、诚实以及对自我有限性和脆弱性怀着磨炼意识而生活。至少从这个方面看,真实地把握我们最动物性的特征而生活,即是本真的生活……
…… 抓住当下,有花堪折直须折,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像活不过今天似的——这些疯狂享乐乃是一种试图胜过死亡的绝望策略,一种盲目地想要欺骗死亡,而不是借助死亡来创造意义的策略。这种策略通过狂热的享乐主义向它所蔑视的死亡低下了头。它虽然使劲浑身解数,但仍是一种悲观的观念,而接受死亡则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 chepter 4, page 89
当然,人生的意义更像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其它的人还有着更多不同的观点。作者认为:
不过,如果人生确实有意义,那个意义肯定不是这种沉思性的。人生的意义与其说是一个命题,不如说是一种实践。它不是深奥的真理,而是某种生活形式。它本身只能在生活中真正为人所知晓。
人生的意义不是对某个问题的解答,而是关乎以某种方式生活。它不是形而上的,而是伦理性的。它并不脱离生活,相反,它使生命值得度过——也就是说,它使人生具有一种品质、深度、丰富性和强度。在这个意义上,从某种角度看人生的意义便是人生本身。执著于人生的意义的人们通常会对这种说法感到失望,因为它通常不够神秘和华丽。它看起来太老套、太通俗。只不过比“ 42 “给人的启迪稍微多些。或者,实际上是比 T 恤衫上印的“如果霍基科基舞是意义的全部呢?“给人的启迪更多些。它把人生的意义问题从行家或专家的小圈子手中夺回来,放回日常生存的平常事务当中。这正是马太在他的福音中所创立的突降法,他在福音书中呈现了人之子在末日审判之际由天使簇拥着充满荣光地返回的场景。尽管有这个现成的宇宙意象,救赎最终呈现出来的面貌却异常平庸——为饥民提供食物、为口渴的人提供饮用水、欢迎陌生的外来者、慰问囚犯。这没有任何“宗教"魅力或气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宇宙的关键原来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启示,而是许多正直的人都能做到的事,根本不用多想。永恒并不在一粒沙当中,而是在于一杯水之中。宇宙以抚慰疾患为中心。这么做的时候,你就在分享那铸就满天繁星的爱。按照这种方式度日,不仅是在拥有生活,而且拥有丰富的生活。
— chepter 4, page 92-94
(Sep. 15, 2023.) 杨博推荐了 Andy Weir 的短篇小说 The egg,和上面这段文字表达了相似含义:
你在回家的路上,死了。
是车祸。没有很离奇,但仍然致命。你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孩子。你死得并不痛苦。救护员尽力去抢救,但没有成功。你的身体惨不忍睹,还不如死了,相信我。
这时候,你遇到了我。
“怎……怎么回事?”你问,“这是哪?”
“你死了。”我实话实说,没必要委婉。
“一辆……一辆卡车,它失控了……”
“没错。”我说。
“我……我死了?”
“是的。但别难过,每个人都会死。”我说。
你环顾四周,一片虚空,只有你和我。
“这是什么地方?”你问,“死后的世界?”
“可以这么说吧。”我说。
“你是上帝?”你问。
“对,”我回答,“我是上帝。”
“我的孩子们……还有我太太……”你说。
“怎么了?”
“他们没事吧?”
“这一点我喜欢,”我说,“你死了,还关心你的家人,在这里这是好事。”
你困惑地看着我。
对你而言,我看起来并不像神,更像一个普通男人,亦或一个女人。一个模糊又权威的形象。也许,比起万能的神,我更像是一位老师。
“别担心,”我说,“他们都会好起来的。你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会是完美的,他们还没成长到叛逆你的年龄。你太太会在人前恸哭,但其实内心里却如释重负。平心而论,你们的婚姻早已破裂了。她会对自己松一口气的心情感到内疚,对你来说,这或许算是一点安慰。”
“哦,”你说,“那么,现在呢?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
“都不是,”我说,“你会重新投胎。”
“啊,”你说,“原来轮回转世是真的?”
“所有宗教都以不同的方式合理着,”我说,“跟我走吧。”
你跟着我,在虚空中穿行,“我们去哪里?”
“不去哪里,”我说,“边走边聊就好。”
“那意义何在?”你问,“我转世后,又会变成一张白纸, 一个婴儿,对吧?此生中我经历的一切,我做的事,都不再有意义。”
“也并非如此!”我说,“所有你前世的知识和经验,都伴随着你。只是此刻你并不记得。”
我停下脚步,握住你的肩膀,“你的灵魂远比你想象的要壮观、美丽和宏大,人类的头脑只能承载你的很小很小一部分。这就像把手指插入一杯水中,看看它是热的还是冷的。你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放入容器中,当你把它拿出来时,你已经获得了所有的经验。”
“你作为人类才四十八年,还没来得及拓展自己,去感悟你庞大意识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足够长,你就会开始想起所有事。不过,我们没必要在每一世这么做。”
“那么,我转世了多少次?”
“噢,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生。”我说,“接下来这一世,你会是公元 540 年的一个中国农家女孩。”
“等等,什么?”你结结巴巴地问,“你要把我送回过去?”
“嗯……理论上是吧。你理解的时间只存在于你的宇宙,而我来的地方,一切都不同。”
“那你从哪里来?”你问。
“嗯,当然,”我解释道,“我来自某处,另一个地方,那里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存在。我知道,你想了解那里的情况,但老实说,你不会理解的。”
“哦,”你有点沮丧,“但是等等,如果我可以转世到其他时间,就说明某些情况下我可以遇到我自己,并与自己互动?”
“当然,这是一直都在发生的事。但每一世的你,都只拥有自己那一段生命的记忆,所以你们相遇的时候,你们自己是毫无察觉的。”
“那么这一切到底意义何在?”
“你是认真的吗?”我问,“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问我生命的意义?不觉得有点老套了吗?”
“但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你坚持道。
我看着你的眼睛,“生命的意义,也是我为你创造这整个宇宙的原因,在于为了让你成熟。”
“你是说全人类?你希望我们成熟?”
“不,只有你。我为你创造了整个宇宙。每一世你都在成长,变得更成熟,越来越有智慧。 ”
“只有我?那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我说,“在这个宇宙中,只有你和我。”
你茫然地盯着我,“但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
“全是你!都是你不同的转世,不同的化身。”
“等等!我是所有人!?”
“现在你明白了,”我说,拍拍你的背表示祝贺。
“每一个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我?”
“现在活着的也是你。”
“我是林肯?”
“你也是约翰·布斯,”我补充道。
“我是希特勒?”你骇然道。
“你也是他杀害的数百万人。”
“我是耶稣?”
“你也是他的所有信徒。”
你陷入沉默。
“每一次你伤害他人,”我说,“都是在伤害自己。每一次你行善举,都是在帮助自己。他人经历过或即将经历的一切快乐和痛苦,你都曾经或将会经历。”
你思索了很久。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要做这些?”
“因为有一天,你会成为我。因为这就是本来的你,你是我的同类,你是我的孩子。”
“哇,”你难以置信,“你是说我是神?”
“不,现在还不是。你是一个胎儿,你还在成长。当你经历了所有时间里所有人的一生,你才会发育到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出生。”
“所以这整个宇宙,”你说,“只是一个……”
“一个蛋,”我答。
“现在该是你去下一世的时候了。”
然后,我把你送上了路。
— Andy Weir, The Egg